就这样,我们被长着大痦子的陈大娘用牛车载出了花家村,那一年,我和锦绣刚满八岁,正好是可以进入小学的年龄。 -------------------------------- 一路北上,天气越来越冷,我和锦绣的天涯沦落人也越来越多,由原来的八个变成了十二个,黑了心的人贩子给的食物少得可怜,活动空间也小。他们为了省钱,能不住店就不住店,一天只吃一餐,我又把二分之一的食物给了锦绣,所以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我选择睡觉来养精蓄锐。即使如此,我依旧观察形势,同行十二个小孩,只有五个女孩,除了锦绣、碧莹,勉强加上我,都姿色平平。 而那些男孩子,一律都把目光落在我家锦绣身上。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想着如何能在这些人里面交几个朋友,若是卖到一个地方,也好有个照应,于是我怂恿锦绣尽量友好地微笑,加上我的巧舌如簧,原本沉闷的车厢有了笑声。 那群男孩中老爱哭鼻子的叫齐放。长相颇为清秀俊俏,目似朗星的叫宋明磊,他身上有一股我那秀才爹的儒生味,而且他的衣服也是我们所有人中最为干净的。 比较有意思的是那个黑脸膛,说话像雷鸣似的山东小子,比我们都年长,个子也最高,在车厢里站起来都得弯着腰,很有张飞的味道,却偏偏有着和历史上最娇娆的皇后同样的名字——飞燕。哇,他叫于飞燕呀! 当时,我有点瞠目结舌。 锦绣及时推了我一把,紫瞳难得白了我一眼,咦?莫非她喜欢这种调调的男人? 他倒是很大方地搔一搔头,嘿嘿笑道:“俺娘生俺的前一天,梦见一群燕子在飞来飞去,就给俺取了这个名字。” 见他如此豁达,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弥补地告诉他赵飞燕的故事,并表示未来他会大富大贵。他听得一愣一愣,小黑脸红扑扑的,真像前一世我可爱的侄儿。如果不是我现在的年龄太小,而且看样子锦绣对他挺有好感的,怕破坏姐妹之情,我真想去捏捏他的小脸。 言归正传,总之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那些原本盯着锦绣的目光都刷刷地转到我身上,连那个家道中落的碧莹也把眼睛从脑门上移回了眼眶,和我攀谈了起来。不过当她知道我们是小山村出来的,而不是和她一样是书香门第出身,眼睛又立刻长回脑门上去了。整个车厢里,她只和宋明磊讲话。哼!小丫头片子。 那个宋明磊,有问必答,不问则不答,惜字如金,相当内敛。 总之,齐放、于飞燕和我们姐俩一路上也算成了发小。牛车颠簸到了江陵府,齐放哭着被张姓的书生买去做书僮了,到了襄州,两个女孩子进了杨员外府做女戏子,费解的是另外四个男孩又在此地转手给了另一个男性人贩子。 于飞燕晚上小解的时候,听到陈大娘和那个车夫在野地里兴奋地说那四个男孩被通州知府订了下来,那知府素来喜欢娈童,每个月府里面抬出来的男童尸首就有很多。陈大娘说是有出必有进,这定是笔好生意,下次还要多进几个男孩。 孩子们听到死人都很害怕,一阵沉默之后,于飞燕对我不耻下问道:“何为娈童?”我看看碧莹和宋明磊,没想到他们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望着我,而我只能干笑连连。 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我扯开话题,主张我们义结金兰,即使不能卖到一处,如果将来有缘,我们再见面时亦能把酒言欢。古人对于结拜这档子事果然极其热衷,出乎我的意料,连那个碧莹也加入了我们,于是我们偷偷地下了牛车,在月光下的野地里,一字排开,对月结义。 “我于飞燕,十三岁。” “我宋明磊,十二岁。” “我姚碧莹,十岁。” “我花木槿,八岁。” “我花锦绣,八岁。” “按长幼之序,对月盟誓,义结金兰,从此荣辱与共,富贵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忽然想起大黄那刚出生的五只小狗仔,为了生存而拼命地挤成一团取暖。 我们这些孩子都对自己飘零的命运忐忑不安,尽管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背景,然而共同的际遇使我们多少有些惺惺相惜。 野地小五义成立之后,一种莫名的喜悦充盈着内心,掉队的孤雁仿佛又找到了雁群而不再孤单。深冬的午夜如此寒冷,我们的心灵却是如此温暖,于是我们都单纯地微笑起来,锦绣依然抱着我的胳臂,却笑得格外开心。 然而谁也不知道,甚至就连后来以神机妙算而闻名天下的宋明磊,在当时的月光下也没有推算出我们五个人日后会成为那个时代翻天覆地的人物。 于是一路上我们开始以兄弟姐妹相称,陈大娘自然免不了又瞪眼看了我们一阵。 一日,在薄薄的晨曦中,我们来到一片平原。牛车停在河边。我正冻得直打哆嗦地掬着水洗脸,一抬头就见陈大娘一声不响地细细端详着我,把我给唬了一大跳,差点摔到河里。 她蹲下来平视着我说:“老娘一辈子走南闯北,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丫头,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呵呵干笑,“陈大娘,您见多识广,我算哪门子的不一般。” 她眼波一转,对我飞了一个媚眼,当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一个八岁的小屁孩飞媚眼,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对谁都这样,只听她说道:“只可惜,你跟着你家天仙样儿的妹子,这辈子是没好果子吃的。” 她什么意思!她不会真要把我和锦绣卖给妓院吧!我急了,“您不会是要把我和锦绣卖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吧?” 她哈哈一笑,那颗大痦子也随之颤抖,“放心吧!我陈玉娇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从不把女娃子往妓院里面推。再说了,你们五个正好是西北原将军要的人,我怎么敢把你们随随便便给卖了?” 西北原将军?我很纳闷,正想再问,她已扭着腰肢找她那赶车的相好去了。 又过了月余,沿途的柳树开始冒绿芽,冰冻的河面也渐渐破冰融化,牛车进入了一座气象万千的城市。我们向窗外瞧去,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这一日我们终于到了西安古城,豪强大族原氏的祖荫封地。 出了西市,沿着盘山道,上得一座翠绿的山峰,开阔处,蹲着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视线所及,皆是金色的琉璃瓦,屋宇起伏,富丽堂皇。 正对着眼前的是一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巍峨地耸立于眼前,两旁石柱上九龙翻云吐珠,坊上气势显赫地隽刻着四个大字:“紫栖山庄”。 我仔细看了一下落款,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竟是本朝先皇的御笔。再看两边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勋业荣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难怪这陈大娘要把我们几个,所谓最好的货色留给这西北原将军家了。 我悄悄问锦绣可喜欢这里,她瑟缩了一下,紧紧挽着我的手臂:“木槿,那柱子上的龙,我怕。” 我们从西边角门进入,陈大娘禀声敛息,恭恭敬敬地走在前面是,几个拐弯,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二个婆子冷着脸出来,陈大娘堆着笑,轻声耳语一番,一人塞了一吊钱,才得进了垂花门。我们几个跟着陈大娘一路沿着抄手游廊,过了穿堂,转过一座富贵镶宝紫檀大插屏,就是正房大院。但见正面六间上房,皆富丽堂皇,两厢游廊檐下,悬着各类五色鸟雀,正叽叽喳喳叫得欢,有一只大画眉子还特地隔着笼子啄了我后脑勺一口,倒把我唬了一跳,可也不敢抱怨。